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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湘广记 | 我的故乡粗石江

湖湘广记 湖南图书馆 2024-04-09

 作  者:肖雨          插  画:重叮当


有人说,湖南省的地图形状像一个美人头。我感觉更像一只奋力向北游动的,头大身子小的变形虫。正南方向都庞岭山脚下江永县就像这只变形虫伸到广西壮族自治区境内的一只小触角。


江永县境内共有200多条小溪小河,但分属两个不同的水系。都庞岭以南的属于珠江水系,都庞岭以北的属于长江水系。


长江水系的湘江支流潇水河有一支源头从广西一路向北,但是却绕开了江永县的粗石江镇贯穿永州境内。半环绕粗石江镇的桃河属于珠江水系。


我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江永县桃川镇,却在粗石江镇生活了十三年,敏感而懵懂地见证了这个小镇从八十年代初的繁华热闹逐渐归于衰退和落寞。


桃河的上游在桃川,桃川因此而得名。在粗石江按流经的村落分别叫做“鸡嘴营河” “叶家河”“罗家河”,在广西恭城境内叫做“恭城河”。这几个村都背靠都庞岭,与粗石江镇隔河相望。



在八十年代时,叶家村和鸡嘴营村都分别只有一个蜈蚣形状支架的小木桥与镇上相连,罗家河村则连小木桥都没有,只能靠竹杆撑船通行。


我在粗石江镇中心小学上到高年级时,有住在叶家村和鸡嘴营村的学生考到镇中心小学,跟我成了同学。每到清明节、端午节桃河涨水时,小木桥都会被水冲垮,他们便会有几天来不了学校。由此我对这两个节气涨水的印象特别深刻。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河水流向注定了粗石江镇人们的语言风格、饮食和风俗习惯有别于同为永州地区的潇水系,而更多地倾向广西地区的珠江系。


并没有一条河或一条江叫做“粗石江”,而是因为流经粗石江镇的桃河支流——清溪河中的石头粗且大,冲击形成了一块三角形的小盆地,得名为“粗石江镇”。


新中国建国后,为便于剿匪,曾经将广西富川县的朝东区和恭城县的栗木区划归江永县管辖,完成剿匪后又划归广西。


粗石江镇与恭城县的交界点便是闻名遐尔的龙虎关,又称桂门关。龙头岭归广西恭城,虎头岭归湖南粗石江。


龙盘虎踞,南北对峙,形同龙争虎斗,只有一道垭口分开湘桂,两边都是大片平坦的开阔地带,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中原文化和岭南文化传播交汇的重要通道。


我的父亲在离粗石江镇还有十几里山路的大瑶山清溪源村里长大,在小镇人们的心目中,那是比小镇低一级别的出身。


我的母亲是邵东人,在离粗石江镇还有几十里路的江永县城长大,那是比小镇要高一级别的出身。


而我,在介于他们俩出身级别之间的小镇上长大,很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到这样细小的出身差别对成年后的生活也有着潜移默化的深刻影响。


小镇上号称有两条街,是平行的南北走向,各有几百米长,一条叫老街,一条叫新街。不知什么年代新修的一条水泥路东西向穿过两条街,形成了两个十字路口。八十年代初期还很热门的供销社和邮电局就位于这两个十字路口之间。



水泥路的尽头,有三个相邻而建的单位,镇政府、中学和粮站。我的父母在中学教书,家住在中学校园里,我去上小学时要经过粮站的大门口,水泥路修到粮站便戛然而止。


从粮站到镇中心小学是一小段砂石路,放学路上我便喜欢一路踢着小石子,因此鞋子头磨损得特别快。从小学东门再往北走,便又回到了老街上。镇上便只有这么一圈儿大。


这小圈儿之外的十几个村落虽然也归属粗石江镇,但村里人好像都自觉地把自己排除在粗石江镇之外。比如说,他们从村里准备到镇上来,便叫做“到粗石江去。”我小时候偶尔在村里玩,听到这样的说法便觉得很疑惑,难道他们现在不正是在粗石江吗?


后来我便渐渐明白了,住在镇上小圈儿里的人天然的那种优越感。就像广东人心里把广东以外的南方人都看作“北方人”,上海人把非上海人都看作“乡下人”的那种感觉。


镇中学的操场是小镇上唯一够宽敞的活动场地,校门口便是一个露天大戏台,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大坡,通向据说原来是一口大池塘的操场。


每到雨天,操场里便积满了水,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小孩子很喜欢唱的一首歌谣:“落大雨,涨大水,浸死鸡公吃巴(第四声)腿”。操场里积水最深的地方,应当是能淹死一只鸡的。


春天的雷雨过后,操场上的草丛里会长出一团团软软的无根的黑木耳,当地人叫做“雷公屎”,如果能有耐心把它们一片一片地从草根里捡出来清洗干净,加辣椒炒了是一盘好吃的菜。


但我小时候更喜欢的是天晴空闲的时候在操场上钓虫子。地上干爽的时候,扒开某些草丛,会看到一个个鼻孔大小的小圆洞,掐一根三寸长的草杆插进洞去捅两下,通常是顶上长着三根穗子,茎是三棱形的那种草(我叫不出名字),过几秒钟,看到草穗子自己在动了,便赶紧扯出来,草杆上便会吊着一两只白白胖胖的小虫子,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幼虫,嘴巴咬着草杆,前爪很凶猛地挥舞着,身子一扭一扭的,让人开心极了。把它们装进玻璃瓶子里,或者喂了鸡或者过几天就把它们忘记了,不知所踪。


然而八十年代初期,不用上学的时候,中学的操场更多是有其他用途的。比如说看社戏、演马戏、舞龙灯、做驾校等等。有一次不知道是哪儿的民间社组织了社戏,在校门口的戏台子上搭了帐蓬,拉上帘子,操场便是观众席。


有一次我和表姐不好好看戏,也看不懂,不记得是什么戏,却挤到戏台子上,偷偷地掀开帘子,赫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花脸,表姐的一个男同学,化了妆在舞台上翻跟斗的。瞬间觉得演员离我们的生活好近啊!


也有外地来的马戏团,在操场上围了帘子卖票演马戏,我们没有钱买票,只听得马蹄嗒嗒地响,在帘子里跑来跑去。第二天早上看到几匹马在操场上甩着尾巴吃草,还有武打装束穿红着绿的演员靠着大树干倒立练功。


舞龙灯则是春节期间的事,几个不同团队的龙灯队伍只有在中学的操场上才能舒展开来翻滚腾挪,一展雄姿。也有舞狮子的,像现在电视里常见到的那样。



可惜当时总有不停歇的鞭炮围着它们炸响,还升起呛人的硝烟,让我等胆小的女孩子只能远远地看着,谁舞龙头谁耍龙珠都看不清。


八十年代中期,到我能记事清晰一点的时候,社戏、马戏和龙狮队就跟十字路口曾经热闹的供销社一样,悄无声息地隐退了。中学的操场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人潮汹涌,人山人海的壮观景象。


这段时期,寒暑假的中学操场留给我的记忆,只有大货车在插满竹杆的圈子里来来回回地倒车那刺耳的刹车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把操场当成了驾校。


每逢三、六、九是粗石江镇赶集的日子,相邻的桃川镇、源口乡和广西灌阳、富川、恭城、龙虎关的人们都会蜂涌而来,挤满两个十字路口。


据我观察,农产品、土特产和生鲜多是邻近的乡民肩挑手提来现卖,而衣物、日杂之类的小北货则多是由号称“东方犹太人”的邵东小商贩设摊垄断。


我那时年纪小,赶集也买不了什么东西,只是看热闹。可惜这种热闹比昙花一现也长不了多久,正午过了一会儿便散场了,尽管街市上的小吃也很多,各种粑粑、油炸货、米豆腐、米粉、凉粉、汤圆,但大多数赶集的人还是会赶回家去吃午饭。只剩下常居在老街上的街坊贩卖些干货、酱菜和豆制品之类。不是赶集的日子,也有肉贩子和青菜摊子,但数量和品种都比较少。


八十年代,后来闻名全国的“江永五香――香米、香姜、香芋、香柚、香菇”的名气还没有打响,记忆中粗石江最好吃的东西便是各种各样的粑粑。


清明节是柚子叶粑粑,端午节是粽子粑粑,中秋节是糖粑,冬至节是糍粑。粗石江人说官话的末尾喜欢带一个“吧”字,这是与桃川人和源口人比较明显的口语区别。我心想这是不是太热爱“粑粑”的缘故?


柚子叶粑粑是挑选出宽大的柚子叶洗净用油炒了,放在包裹了各种馅料的糯米团下作为不粘锅的隔离垫,在锅里蒸熟了,粑粑便有了柚子叶的清香。



虽然都用柚子叶打底,但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经典做法。我母亲作为邵东出生的外地人,不会做这些美食,我便有机会吃到左邻右舍、亲朋故旧家送来的各种风味不同的柚子叶粑粑。


清明时节是蒿叶正嫩的时候,大多数人家都会采了蒿叶和了糯米来做青团。也有用高粱掺糯米的,做出来的柚子叶粑粑外表麻紫色,别具一格。还有啥都不掺,就用白糯米粉做的,白白胖胖,煞是喜人。


里面的馅更是各显神通,甜的有黑芝麻白糖馅,也有花生黄豆粉红糖馅,咸的可以放炒竹笋丝、油豆腐丝、黑木耳丝、香芋沫和肉沫,还可以放辣椒炒,咬一口都是满嘴流香。


端午节包粽子大概全国风行,只是形状不一,食材各异。好像粗石江不以粽子见长,尤其是没有桃川的冰棕和肉棕出名,印象不够深刻。


中秋节或做寿、建新房、娶媳妇等喜事时,会有亲友家做一个大大的圆圆的糯米粉粑粑作为贺礼。大多是放红糖,做出来的粑粑呈酱色,也有白色咸味的,外圈都是用粽子叶包裹,冷了会变得比较坚硬,可以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的,在宴席之后分给众人。一回锅加热就会变得软糯,用油煎了再吃尤其香糯可口。


到冬至的时候,就开始准备年货了。腊肉和香肠是各家各户自己单独做的,杀一头年猪或者买几十斤肉,做好了吊在柴火灶上熏或挂在太阳底下晒。


杀猪的人家往往会切一块猪肝划上花格子,再特意找到一泡鸡拉的稀屎,把猪肝在稀鸡屎里裹一裹,在炭火上烤出油来,给小孩子吃,据说特别滋补长个。


做糍粑则喜欢几户人家合在一起做,因为要互相借用一下青壮劳力。把一木桶的糯米蒸熟了,分批倒在一个石臼里,要由两个精壮的汉子撸起袖子操起两个大木杵,吆喝着鼓着劲,你一下我一下地把糯米杵成泥,最后大喝一声,合力把一大团糯米泥挑起来摔在准备好的沾了油的案板上。


一个管事的主妇用一根干净的沾好油的稻草绳将糯米泥撸下来,分成小团,再由围成圈的女人、老人和孩子们做成一个个大小均匀,又圆又扁的糍粑。


忍不住嘴馋的可以趁热现吃糯米团子,一起评论一下谁家的糯米更软更糯,哪一锅糯米泥杵得更好更细。做好的糍粑 在太阳底上晒干变硬后,再放入水缸泡水存放,过几天需要换一次水,能吃一整个冬天。


小孩子把糍粑做零嘴时一般是放在火钳架在炭火上烤着吃,看着糍粑被烤得鼓起一个大泡,然后裂开,灭下去,就会变软了。再翻个面继续烤,翻过来的糍粑会留下一个火钳印儿,两面都烤好了,再拍拍灰,沾点豆腐乳,或者包上白糖,都美味极了。



把糍粑泡在热乎乎的油茶里,再泡上炒米、油炸果子,是粗石江人最爱吃的冬日早餐。油茶也是粗石江最火爆的小吃,将干茶叶先用温水泡发,再沥干,锅里加油、老姜、蒜瓣、沥干的茶叶,在锅里一顿锤打,加水煮开,放盐调味即可筛舀茶汤。茶叶的品质、放水的比例以及锤打的力度、熬煮的时间决定着茶汤不同的口感。


我们全家离开粗石江几十年了,还是最爱吃这样的早餐。我的女儿生于长沙,长于长沙,只去过一次粗石江。平时早餐混搭,也安排长沙米粉或牛奶面包,开始我并没感觉她也爱喝油茶。有一天晚上她原本睡下了,忽然说肚子饿,想吃东西。问她想吃啥?她想了想说喝油茶吧。于是热了一小碗,配了炒米、点心,连喝了三碗后心满意足地睡去。



作者简介:肖雨:女,瑶族,生长于湘南小镇,长沙新移民,自由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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